2014年12月18日 星期四

活在牀上



平半一所住的二樓共有九伙人家,當中養了不少小孩。因居所太狹窄了,沒有活動範圍,這些由五、六歲至十二、三歲的男女童便經常離開二樓,走到街上玩耍。

住屋固然不夠空間,其實街童聚多了,街上的空間一樣不足夠。街童們必須互相勾結一起,搶佔地盤,否則勢孤力弱,可以玩耍的地方都給其他童黨霸佔了。

這一天,瘦小的半一向鄰居五個小孩獻計,大家拿舊報紙摺紙飛機,六人一起往樓下佔領一處行人路,然後看誰拋出的飛機飛得遠。這樣的飛行比賽需要較大空間,所以順理成章佔領更多路面。

半一的計劃成功了,吸引不少街童圍觀,眾人也認同了他們的佔地。半一心中暗喜,他自覺成為童黨之首。突然一個十二、三歲的男童加入戰圈,他拿的是厚身白紙摺成的飛機,這樣紙質的飛機當然佔先。顯然這不速之客故意侵略他們的範圍,半一便挺身走前干涉。這敵人向半一的同黨示意,可用他的優質紙張來比賽,不須理會半一,改由他領導這場飛機遊戲。

這是半一一生中第一次鬥爭。他以為他會勝利,因為他一黨共六人,對方只單身獨鬥。可惜他的同黨倒戈了,一起趕走了半一。半一不甘心上前推敵人一下,馬上給還一拳,打在半一額上,竟然淤腫了。

他哭著跑回家。鄰居的小孩又竟向半一母親說謊,母親誤信半一與街童打架,因體型瘦小給打倒了。

半一想起這比賽是由他發起的,原是開心的戰場,如今是他的敗場。想不到被熟識的小朋友出賣,傷透他的心。

母親自此不讓半一做街童。半一想起可恨的街童、可惡的街鬥,只想躲回自己的上,因為他是弱者,再沒有街童會找他做同黨。

半一不再理會街童了,但他每天下課後,如常在街角看見“今嫂”替一些單身漢洗熨衣服,賺取微錢。今嫂年已五十多歲,只知她與人合住天台木屋。她利用街上的一個角落,放置兩、三個大臉盆,以及熨衫板和炭熨斗。

今嫂幹活完了,這街角的空間便留給人稱“大傻”和他的一對孿生女兒。大傻年約四十多歲,留了兩撇鬚。他的兩位女兒大概十六、七歲,樣子平庸,沒有上學,白天幫今嫂洗擦別人衣服。大傻好像沒有固定的工作,常時站在街頭抽煙。傳說他因工作過勞傷了腦子。一對女是大傻親生的,所以街坊叫她們做“傻女”。她們可能沒有智障,只不過沒受過教育,看似無知罷了。

大傻和大小傻女三人晚上便一起露宿在街邊一角。這個空間是今嫂霸佔得來的,由今嫂讓出給他們,不需租金,不須繳付水電費,這裏的一張草蓆就是他們的家。

這一天,半一回家經過街角,看見傻女二人眼泛淚光,跟隨一中年男子向大傻話別。今嫂在旁邊哭了!

這一天,半一又如常到了街角,只見大傻惘然看著前方,正在呆想。聽見今嫂向街坊說:“大傻不想女兒沒有家,囑她們回鄉下嫁人去了!”

這一天,半一看見今嫂與大傻話別,原來她很想念傻女,她決心去找她們。

在街角的另一邊是一張摺桌和兩張摺椅。“信伯”是這處的主人。他每天在那裏替人寫信。今嫂以勞力賺錢,信伯則以勞心維生,同樣落泊在這貧民街上。信伯叮囑今嫂:“早前寄給大傻女的信已有回音了。你明天不要走開車站,只須等她。”然後大傻和信伯惘然看著今嫂遠去。

大傻、今嫂和信伯不是一家人,但這街角撮合了這三個孤獨者,大小傻女竟變成他們共同的女兒。這時候,半一的腦海泛起這對孿生姐妹的影子。他年紀雖小,但已知道此生不會和她們再見;大傻和信伯恐怕此生也不與今嫂再見,亦難與女兒一見;他們相信今嫂再見傻女後,會餘生留在更貧窮的鄉下,照顧傻女一生。

這一天晚上,半一想起可憐的弱女、可悲的慈父,以及可敬的義母,這些苦難人家的遭遇令他難以入睡。在街上,原來歡情可成悲情,親情會變薄情,友情能作離情。

半一躺在牀上,寒意迫人。街上同樣冷風凜人。半一和樓下的露宿者同感孤單。

半一雖然每天困在狹窄牀上,但將這細小的空間與街上的複雜環境比較,他覺得自己所處的地方還感到難得的溫情,他不是最不幸者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